退朝的钟声敲响，那是一种沉闷而悠长的回音，仿佛在为刚刚落幕的一场大戏送行。我缓缓站起身，身上的紫金蟒袍因为久跪而起了些褶皱。我没有立刻转身，而是先对着九龙御座的方向，再次深深一揖。
李昭已经回到了御座之上，他看着我，眼神中的感动和释然几乎要满溢出来。他觉得自己赢了，赢得漂亮，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他登基以来最大的心腹之患，还博得了一个仁君的美名。他年轻的脸上，洋溢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。
我心中冷笑，却也为他感到一丝悲哀。他看到的，永远只是我想让他看到的东西。
当我转过身，面向朝臣时，整个金銮殿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方才那些落在我身上的、充满审视与敌意的目光，此刻大多化作了敬畏、同情，甚至还有几分谄媚。
那些原本与我政见不合的言官，此刻都低下了头，不敢与我对视。他们怕我这个新任的金羽卫大统领，会记下他们往日的弹劾之词。那些中立的墙头草，则已经开始盘算着，该在何时何地，向我这位“圣眷正隆”的太师示好。
这就是权力最直白的体现。哪怕我失去了三十万大军，只要我还在天子身边，只要我手里还握着刀，我就依然是那个让他们寝食难安的镇国公。
我的目光，越过人群，与文彦博的视线在空中交汇。
他站在那里，脸色依旧苍白，但已经恢复了几分镇定。他毕竟是浸淫朝堂数十年的老狐狸，短暂的失态之后，迅速调整了过来。他看着我，眼神阴鸷如蛇，其中蕴含的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一丝……困惑。
他想不通。他一定在疯狂地思考，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。我的反应，完全超出了他的剧本。
我朝他微微一笑，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。然后，我迈开脚步，向殿外走去。
百官如摩西分海般，自动为我让开一条道路。我走得很慢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们紧绷的神经上。忠勇侯李信紧随在我身后，他身上的甲胄因为愤怒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，像一头即将失控的猛兽。
“恭喜太师，贺喜太师！”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。
我停下脚步，侧目望去。户部侍郎赵瑾，文彦博的得意门生，正满脸堆笑地向我拱手作揖。“太师得陛下如此信重，荣掌金羽卫，真乃我大周之幸事。日后，这京城的安危，可就全仰仗太师了。”
他话里藏着针，明着恭贺，暗着却是在提醒所有人，我裴玄如今不过是个京城卫戍头子，再也不是那个能号令千军万马的北境之王了。
我看着他那张写满“小人得志”的脸，脸上的笑容不变，语气却淡了下来：“赵侍郎客气了。裴某老矣，不过是替陛下看家护院罢了。倒是赵侍郎，身为户部要员，掌管天下钱粮，那才是国之命脉。可千万要仔细着，别出了什么纰漏才好。”
赵瑾的笑容一僵。
我的话看似寻常，但听在他耳中，却不啻于一声惊雷。户部的账目，从来就没有完全干净的。我此刻点出，无异于是在告诉他，我的眼睛，已经盯上他了。
他讪讪地退了下去，不敢再多言。
我继续前行，在经过文彦博身边时，我停了下来。
“文相，”我轻声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足以让他听得清清楚楚，“今日这盘棋，下得可还尽兴？”
文彦博的眼角抽动了一下，他压低了声音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：“裴玄，你不要得意。被拔了牙的老虎，终究只是只大猫。这京城，可不是你的北境雪原。”
“是吗？”我侧过头，靠近他的耳边，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，“可陛下，偏偏又给了我一副新的牙。而且，这副牙，离你的喉咙很近，近到……我一伸手，就能摸到。”
说完，我不再看他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，径直走出了金銮殿。
刺眼的阳光照在身上，驱散了殿内的阴冷。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感觉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了。
“大帅！”李信终于忍不住了，他几步追上我，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不解，“您为何要如此！那皇帝小儿摆明了是鸟尽弓藏，卸磨杀驴！您为何不反？只要您一声令下，末将愿为您马革裹尸，踏平这狗屁的朝堂！”
我停下脚步，转身看着他。李信是我一手从死人堆里提拔起来的，勇猛无双，忠心耿耿，是我最信任的兄弟。但他有一个缺点，就是太过耿直，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。
我没有直接回答他，而是指了指远处高耸的宫墙，问道：“李信，你看这皇城，像什么？”
李信一愣，顺着我的手指看去，不解道：“像……一座坚城？”
“不。”我摇了摇头，缓缓说道，“它像一个华丽的牢笼。我们这些人，都是笼中的困兽。以前，我被关在北境那个小笼子里，虽然地方大，但终究够不着京城这个主笼。现在，陛下亲手把我从那个小笼子里提了出来，放进了他自己的卧房里。你说，是我更危险了，还是他更危险了？”
李信眉头紧锁，似乎在消化我的话。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，继续道：“他们夺了我的兵权，就像是卸掉了我一门能轰塌城墙的巨炮。这门炮威力虽大，但离得太远，声音也太响。一旦开炮，天下皆知。可他们拿走巨炮的同时，却又亲手递给了我一把淬了毒的匕首，还让我贴身保管。你说，对于一个就站在我面前的人来说，是远在天边的巨炮威胁大，还是我袖子里的这把匕首威胁大？”
李信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，他那颗被怒火充斥的脑袋，终于开始转动了。
“大帅的意思是……这金羽卫……”
“金羽卫，就是那把匕首。”我看着他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，“北境的三十万大军，是我的威名，是我的根基，它能保证我们裴家就算倒了，也能砸出个大坑来。但它动不了这京城的根本。而这三千金羽卫，却能让我们在悄无声息之间，扼住这帝国的咽喉。”
我领着他，穿过长长的宫道，向着金羽卫的驻地走去。一路上，我将这三年的隐忍与布局，选择性地向他透露了一些。
“三年前，先帝驾崩之前，曾在病榻前召见我一人。”我的声音低沉了下来，带着一丝追忆，“他告诉我，大周的根，已经烂了。不是烂在边疆的蛮夷，而是烂在朝堂的这些蛀虫身上。文彦博一党，盘根错节，早已将户部、吏部、刑部渗透得如同铁桶一般。他不是不想动，而是不敢动，怕一动，整个江山都会跟着动摇。”
“先帝给了我一道密旨。”我停下脚步，看着李信震惊的眼睛，“他要我，用我的方法，替新君，也就是当今陛下，清除这些附骨之疽。但他又怕我功高盖主，引火烧身。所以他告诉我，必要之时，须得以退为进，先舍而后得。”
这番话，半真半假。先帝确实忧心文彦博一党，也确实对我有所托付。但那道密旨，却是我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棋，它的存在与否，只在我一念之间。此刻说出来，是为了稳住李信，也是为了给我接下来的行动，披上一件“先帝遗诏”的正义外衣。
李信的呼吸变得急促，他单膝跪地，声音已带上了哭腔：“末将愚钝，误会了大帅！请大帅责罚！”
“起来！”我将他扶起，“你是我最信任的兄弟，我不怪你。只是你要记住，从今天起，我们脚下就是战场。这里的每一次交锋，都比北境的厮杀要凶险百倍。走错一步，便是万劫不复。”
李信重重地点了点头，眼神中再无半分迷茫，取而代之的，是熊熊燃烧的战意。
说话间，我们已经来到了金羽卫的驻地。
这是一片肃杀的营区，与皇宫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。校场上，数百名金羽卫正在操练，他们身着金丝软甲，手持绣春刀，一招一式都孔武有力，带着一股天子亲军特有的骄横之气。
我们的到来，立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。操练停了下来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，充满了审视与不屑。
一个身材魁梧、满脸络腮胡的都尉大步走了过来，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，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：“哟，这不是镇国公，哦不，是裴太师吗？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到我们这小庙里来了？”
我认得他，赵干，金羽卫的副统领，据说和文彦博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。他这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。
我没有理会他的挑衅，只是淡淡地扫视了一圈校场上的士兵，朗声道：“圣旨已下，自今日起，我裴玄，接任金羽卫大统领一职。赵副统领，召集所有人，我要训话。”
赵干嗤笑一声：“裴太师，我们金羽卫只听陛下的。您老人家还是回府颐养天年吧，我们这儿都是粗人，刀剑无眼，怕伤着您。”
他身后的士兵们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。他们常年戍卫京畿，养尊处优，骨子里瞧不起我们这些从边疆回来的“泥腿子”。
李信勃然大怒，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。我抬手制止了他。
对付这些骄兵悍将，讲道理是没用的。你必须用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，来让他们闭嘴。
那就是，实力。
我缓步走到校场中央，目光锁定在赵干身上：“赵副统领，我听说，你是金羽卫三千人里，刀法最好的？”
赵干挺了挺胸膛，傲然道：“不敢说最好，但还没遇到过对手。”
“很好。”我点了点头，“你我，比试一场。我若输了，这大统领的印信，我双手奉上，从此再不踏入金羽卫营地半步。你若输了……”
我顿了顿，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刀：“你和你手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，就给我把金羽卫的军规，抄写一百遍！”
赵干闻言大喜，他生怕我反悔似的，大声道：“好！一言为定！兄弟们，都听到了吗？今天就让咱们这位裴太师，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御前刀法！”
士兵们轰然叫好，纷纷让开一片空地。
赵干脱去上衣，露出一身虬结的肌肉。他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沉重的雁翎刀，在手中挽了个刀花，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。
“裴太师，请吧！”他自信满满地说道。
我摇了摇头，解下了腰间的玉印和蟒袍，随手丢给李信。我没有去拿兵器，只是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。
“对付你，用不着刀。”
赵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，他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，怒吼一声，挥刀便向我当头劈来。
这一刀，势大力沉，带着呼啸的风声，确实有几分功底。
然而，在我眼中，却慢得如同蜗牛。
我这半生，都在与死神共舞。北境蛮夷的刀法，诡谲、狠辣、招招致命。与之相比，赵干这花团锦簇的“御前刀法”，不过是孩童的把戏。
在刀锋即将及顶的瞬间，我身体微微一侧，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刀刃。同时，我左脚向前踏出半步，欺入他怀中，右手并指成剑，快如闪电，点在了他握刀的手腕脉门上。
赵干只觉得手腕一麻，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，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。那柄沉重的雁翎刀，就这么“当啷”一声，掉在了地上。
整个过程，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。
所有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，只看到赵干志在必得的一刀劈下，然后，他的刀就掉了。
赵干自己也懵了，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，满脸的难以置信。
我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。在他愣神的刹那，我的手肘已经顺势上顶，重重地击在了他的下颌。
一声闷响，赵干那魁梧的身躯，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，向后倒飞出去，重重地摔在三米开外，当场昏死过去。
全场，死一般的寂静。
方才还在哄笑的士兵们，此刻一个个目瞪口呆，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。
我缓缓收回手，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，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。
“还有谁，想试试我的‘老胳膊老腿’？”
没有人敢出声，更没有人敢与我对视。他们眼神中的不屑与骄横，早已被恐惧和敬畏所取代。
我走到昏迷的赵干身边，捡起地上的雁翎刀，随手一挥。
“铮——”
刀锋精准地斩断了他腰带上的一枚玉佩，玉佩碎裂，刀刃却没有伤到他的衣物分毫。
这份对力量的精准控制，让在场的每一个人，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“把他抬下去，好生医治。”我将刀扔在地上，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“从现在起，我说的每一个字，都是军令。听明白了吗？”
“明白！”
这一次，回答我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应和，整齐划一，再无半分杂音。
我满意地点了点头。这第一步，算是稳了。
我转身，对身后的李信下达了我的第一个命令。
“李信。”
“末将在！”
“去内阁档案库，把户部侍郎赵瑾，以及他这些年来经手的所有账目、卷宗，全部给我搬到金羽卫府来。”
李信一愣，随即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：“大帅，我们这是要……”
我看着皇宫深处，文彦博所在的政事堂方向，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。
“皇帝给了我一把刀，不是让我来看门的。”
“是让我来，杀人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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