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代人不太容易体验得到怅然。
它太飘渺,又太奢侈。
忙忙碌碌摇摇晃晃的人间,总有许多东西填满心灵,想什么,或不想什么,都一清二楚,一望可知。
唯独怅然,介于想什么和不想什么之间。
大词人姜夔肯定是深知怅然之味的,不然,他必定写不出如下这首著名的《点绛唇》:
燕雁无心,太湖西畔随云去。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。
第四桥边,拟共天随住。今何许?凭栏怀古,残柳参差舞。

一、无心
燕雁无心,太湖西畔随云去。
如果可以随云逍遥,谁愿意留恋这清苦尘世。
无心不是一种态度,而是另一种生活。
一种让人心向往之的生活。
这种生活,属于燕,也属于雁,却和离不开大地的人类无缘。
人,肉体沉重,精神困顿,兼之没有羽翼加身,如何能翱翔九天。
但这不表示人不会举目望天,不表示人在看见另一种生活时心生向往。
什么时候,人才可以像鸟儿那般,无忧无虑,无惊无惧。
太湖西畔,随云去。
和云一起,以天空为家,看潮起潮落,观月出日升。
天大地大,天永远都比地更大。
燕雁无心飞翔,到底是因为无心才可以飞翔,还是因为飞翔,它们方能达成无心?
如果是后者,那么人类永地指望。
如果是前者,无心之境,是否可以求索复求索?
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。
与燕雁的无心相比,山峰便多了许多俗世的苦恼。
比如它们要殚精竭虑,筹划一场酝酿已久或突如其来的黄昏雨。
雨落黄昏,重要的不是赐下大地需要的生命之源,而是为这本就灰暗的尘世再涂抹一笔暗色。
黄昏加落雨,迷迷茫茫的四野,暮色四起,何处可以看见光明。
数峰清苦,它们可曾看见答案。
清苦数峰,它们可曾提供答案。
黄昏的雨是它们商略所下,商略的它们,其实本身就已身陷清苦,无法自拔。

二、何许
第四桥边,拟共天随住。
第四桥也即吴江城外的甘泉桥,诗人陆龟蒙晚年时曾在附近隐居。
陆龟蒙,自号天随子。
姜夔欣赏陆龟蒙的潇洒飘逸,欲追随而去,这样的念头很自然。
然而诗和过方之所以一直是诗和远方,原因不仅仅在于它们是诗和远方。
更重要的是寻常人总会有各种牵绊,止步于眼前的苟且。
如果可以,谁不想与诗意生活快乐相拥。
如果可以,谁不想快刀斩乱麻,从容抛下现实中的一地鸡毛。
可理想终归是理想,即便理想有“拟共”的具体目标和计划,也仍然不意味着理想就已然可以变成现实。
有多少人,就是这样叹息着,只把理想悄悄藏起,藏成天上的白月光,然后低下头去,继续过自己日日复日日的卑微生活。
在这种情形下,古人不仅仅照见理想,更照见现实的无奈。
理想和现实之间,现实和理想之间,就这样似乎永远近在咫尺,又似乎永远远在天边。
今何许?凭栏怀古,残柳参差舞。
凭栏怀古,姜夔不可能不想陆龟蒙,也不可能不想去追随陆龟蒙,可也仅仅限于想想罢了。
参差的残柳,零乱地舞着,它们才是姜夔需要真实面对的眼前世界。
它们,也才是姜夔心灵世界一团乱麻的逼真外化。
今何许,这个问题似乎不用问,却又非问不可。
就在刹那间,怅然之感排山倒海般袭来,人被毫无悬念地淹没,既无法跨越历史的鸿沟,也无法解决心灵和现实的距离。
恍然不知身在何处,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。

结语
宋孝宗淳熙十四年,已是冬天,姜夔路过吴淞江。
旅途羁绊,最能引动愁思。
数峰清苦,清苦的不是商略黄昏雨的山峰,而是置身当时当地的词人自己。
姜夔自然是有理想的,但有理想是一回事,实现自己的理想是另外一回事。
这世界上,又有多少人能顺顺利利地实现自己的理想呢。
区别在于词人之所以是词人,他会把自己胸襟间的种种激荡诉诸于笔下。
而普通人,大抵发发牢骚,或者自感郁闷,闷闷不乐上一段时间,然后该干嘛干嘛。
毕竟生活还需要继续,忧思愁情都太过于奢侈。
忙碌的时候,人是自己,又不再是自己。
旅途中的姜夔或者正因为身处旅途,所以可以免于种种忙碌,所以可以安安静静地思想,安安静静地愁闷叹息。
但抛开这一切,他其实是怅然的。
怅然是什么?
怅然是身不知何处。
怅然是心里似乎光明,但眼前死活看不见出路。
怅然还是凭栏怀古,残柳参差舞,明明看到很多,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。
姜夔就这样伫立在数峰清苦的太湖之畔,伫立在历史的长河中。
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怅然的。
下笔成词,他胸中似有千言万语,但落到纸上,不过寥寥数行。
一如他潦草的旅途。
又如他怎么飞扬也飞扬不起来的人生。